《桂香引:人生若只如初见》（桂花香若初见还更新吗）

时序漫过江南的瓦檐时，总有半卷残香落在青石板缝里。那香原是桂子酿成的清露，被风揉碎了洒在暮秋的晨昏，教人想起旧书院的林荫道上，曾有两双足迹在碎金般的花影里重叠又离散。如今老桂树都换了新枝，唯有当年埋在树根下的诗稿，还在光阴深处发着微亮的芽，像极了故事里不肯褪色的初见。

桂魄初生

九月的风裹着残暑掠过文学院回廊时，那袭月白棉麻裙裾的女子正抱着牛皮纸包的新书走过。碎金似的桂子已在青砖路上洇开星子般的印记，忽有一缕幽香自老图书馆东侧漫来，像打翻了前朝宫苑的胭脂盒，又似古琴谱里遗落的冰弦余韵，将人猝然卷入一场温柔的宿梦。

此处的林荫道原唤作"碎玉廊"，两侧百年金桂交颈而生，枝桠在穹顶织就琉璃瓦般的华盖，漏下的光斑皆浸着蜜色。树皮皴裂如瘦金体笔迹，青苔在沟壑里写满无人能解的密码，倒教人想起民国初年的女学生们，她们阴丹士林旗袍拂过砖缝时，遗落的盘扣或许就化作了今朝的香蕊。

那日他恰在第三株桂树下临帖。靛青毛边纸铺于石案，镇纸是半块带苔痕的残碑，笔锋游走间惊起几粒早开的桂子，落进砚台竟成了天然的朱砂印泥。她驻足看他写"清风徐来"，最后一捺尚未收势，忽有雀儿掠过枝头，摇落的桂花雨正巧缀在"来"字末尾，恰似给墨字烫了道金边。彼时斜阳正浓，将他青布长衫的影子投在砖地上，与桂树枝桠的纹路叠成了幅宋人小品。

暗香浮动

霜降前的桂花开得最是酣畅，晨读时走过林荫道，鞋底总要沾些鹅黄的花糜，细看竟比薛涛笺上的洒金更精致三分。他常坐在第五株老桂下的石凳读《陶庵梦忆》，书页间夹着自制的桂花签——不过是将落花排在宣纸上，承一夜月色便得了天然的浮雕，花影边缘还凝着晨露化作的盐霜。

她抱着陆羽《茶经》去还的那日，撞见他正用竹篾筛子接花。青布衫袖口微卷，腕骨抵着筛沿的弧度，竟与碑林里拓下的魏晋造像手势暗合。"可是要酿桂花醅？"话出口便觉唐突，书香门第的公子怎会沾庖厨事。他却指指石案上的素瓷坛，声线轻得像落花："这是收着做墨的，陈年桂花灰调松烟，写小楷最润。"坛口浮着层花屑，在暮色里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晕。

后来他们常于申时来拾花。他带秘色瓷的冰裂纹浅盘，她携着前清闺秀用的缂丝纨扇，接着簌簌落下的金粟。当暮光斜穿过枝桠时，满盘桂子会泛起蜜蜡般的光泽，仿佛盛着的不是花，而是李商隐诗中"一寸相思一寸灰"的灰烬。某次她的纨扇不慎碰落筛子，花雨落了满襟，他伸手替她拂去肩上碎瓣，指尖触到衣料的瞬间，两人皆听见露珠从叶尖坠地的轻响。

月窟移栽

小雪那日，他赠她一卷手抄的《漱玉词》。册页尚未展开，桂花香已比墨香更先夺人，原是用了特制的花汁矾水。词中"暗淡轻黄体性柔"句旁，添了行蝇头小楷："易安写桂亦是写自身，卿以为如何？"她却在夹页里藏了枚晒干的橙红丹桂，背面用胭脂水写着王沂孙的"漫将西子比西湖，溪边浣纱人"，花萼处还留着前日折花时不慎染上的指痕。

老校工开始扫桂时，他们发明了埋诗的游戏：将诗句写在银杏叶上，埋进桂树根的腐殖土里。他埋的是姜夔"人间别久不成悲"，她藏了纳兰"人生若只如初见"。来年惊蛰，竟真有嫩绿的桂芽从埋诗处钻出，叶片上带着墨痕般的纹路，像极了宣纸上洇开的宿墨。她蹲在树旁看了半日，见芽尖凝着露珠，忽然想起他说过的"文字是有魂的，会在泥土里生根"。

平安夜他约在第七株桂树下相见，树身有道民国年间的刻痕，传说曾有师生在此诀别。他解开靛蓝包袱皮，里头是把老桐木制的阮咸，琴轸上缠着桂花枝拧成的弦。"《琵琶行》说'大珠小珠落玉盘'，我倒觉阮咸声更似桂花坠地。"拨弦试音时，惊起的花瓣扑簌簌落满琴箱，那声响比梨园定场鼓更摄人心魄。她看见他指尖划过琴弦，桂花瓣落进他袖口的褶皱，像藏进了时光的夹层。

金粟馀痕

毕业前的暮春，林荫道铺满去岁的桂子残骸，踩上去有极轻的碎裂声，像无数细小的叹息。他们坐在当初埋诗的桂树下读里尔克《秋日》，他忽然说："桂花最妙是将谢未谢时，香魂散作千万缕，比盛放时更缠绵。"这话让她想起故宫倦勤斋的通景画，那些将枯未枯的紫藤反而比真花更接近永恒。风掠过书页时，夹在里头的桂花签簌簌作响，仿佛在应和他的话。

最后一次共同制墨，他特意掺了沉水香灰。墨锭刻成桂叶形状，背面用甲骨文阴刻"长毋相忘"，刀痕里还嵌着未扫去的花灰。她赠他一卷手绣的《二十四番花信风》，桂月那格没填工笔花卉，而是用金粟绣了个"见"字——取自"天雨粟，鬼夜哭"的典故，暗合仓颉造字时的惊心动魄。绣绷收起时，有粒桂花落在丝线间，被她悄悄绣进了锦缎的经纬里。

离校那日飘着太阳雨，他撑的油纸伞是仿南宋《踏歌图》的制式。伞骨掠过桂枝时，带落的水珠混着残花，在青砖上晕出淡黄的泪痕。走过第九株桂树，他忽然吟起韦庄"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她接了下句"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却都默契地没续最后那句"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雨丝透过伞骨空隙落在她发间，他伸手替她拢了拢碎发，指尖触到的潮湿，不知是雨还是泪。

香杳如梦

十年后校友会重逢，林荫道两侧的桂树竟都移栽过。新铺的透水砖太工整，失了青砖吞食落花的温柔。那方临帖的石案还在，只是镇纸换成了有机玻璃，倒映着无人机掠过时的冷光。她在校史馆看见当年埋诗的长卷，塑封在恒温柜里，墨迹已淡成浅灰，唯有桂树苗的标本还留着些微枯槁的黄。

深秋夜雨时，她总取出那锭桂叶墨在宣纸上写《洛神赋》。墨香早已淡去，但每当写到"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恍惚还能听见林荫道上细碎的脚步。某日女儿指着案头干枯的桂枝问来历，她望着窗外雨幕竟答不上来——原来有些故事淡到极致，便成了生命里的底色，如同宣纸上退了色的水印，看似无痕，却在每一次濡墨时洇染开来。

听说老图书馆要改建智慧书库，那排桂树将换成光伏板走廊。最后去看时，见个穿青布衫的男生在第三株树下临帖，写的仍是"清风徐来"，只是笔锋带着数码时代的锐利。一片桂花落在他腕间，他随手拂去的样子，像极了当年那人弹落烟灰的漫不经心。她立在树影里看了许久，直到夕阳给移栽的桂树镀上金边，恍若那年琴弦惊落的桂花雨，正从时光深处簌簌飘来。

尾声：初见如故

她重读《饮水词》时，发现当年夹在"人生若只如初见"页角的丹桂，早已化作一抹淡黄的水渍。那痕迹顺着纸纹蔓延，竟与后来补抄的"当时只道是寻常"连成隐秘的河流。窗外桂树又在开花，香息穿过纱窗时已失了当年的清冽，却依然能辨出光阴深处的那缕幽微——原来初见的深意从不在固守鲜妍，而在千帆过尽后，仍能从千万片落叶里，认出那片带着墨香的旧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