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金记45」王六儿的奸情，谁比谁高尚?

（淘金记45）王六儿的奸情，谁比谁高尚？

文/张秀阳

作为一部描摹世情或人情的小说，《金瓶梅》里，写了很多奸情，当然也有“捉奸”这样悲喜交加的的浮世绘，潘金莲等人的几次是似而非的捉奸暂时不去说它，如今说一下本书两次更有名的捉奸行动。

第一次著名的捉奸行动是郓哥儿和武大郎的著名的捉奸。这次捉奸带来的一系列后果就不用说了。可以说，《金瓶梅》一部大书中的所有故事发展的逻辑脉络都要源于这次捉奸行动。由此可知，人生之路上的一次偶然有时可以决定人的命运，信矣！

还有一次闹剧一般的捉奸是第三十三回发生的故事：被捉的奸夫淫妇是一对叔嫂，王六儿和韩二捣鬼。参与捉奸的是一群街坊上的无赖小混混。

西门庆事业有了新发展，买了何官人的绒线，新开了绒线铺，新招进来的伙计，“也不是守本分的人，姓韩名道国，字希尧，乃是破落户韩光头的儿子。如今跌落下来，替了大爷的差使，亦在郓王府做校尉，见在县东街牛皮小巷居住。其人性本虚飘，言过其实，巧于词色，善于言谈。许人 钱，如捉影捕风；骗人财，如探囊取物。”

韩道国，谐音“韩捣鬼”，名符其实。“他浑家乃是宰牲口王屠妹子，排行六儿，生的长跳身材，瓜子面皮，紫膛色，约二十八九年纪。身边有个女孩儿，嫡亲三口儿度日。”这个王六儿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她在未来的金瓶世界里，亦为大显身手之人。吾家先宗亲张竹坡在“金瓶梅读法”中说：“写王六儿者，专为财能致色，一着做出来。你看西门庆在日，王六儿何等趋承，乃一旦拐财远遁。故知西门于六儿，借财图色，而王六儿，亦借色求财。故西门死必自王六儿家来，究竟财色两空。王六儿遇何官人，究竟借色求财。甚矣，色可以动人，尤未知财之通行无阻，人人皆爱也。然则写六儿，又似单讲财，故竟结入一百回风。”在张先宗亲看来，写王六儿，就是一以色谋财的典型人物。有的专家也以此为基础进行王六儿人物形象分析，此点，吾人真真不能苟同，个中理由，留待下面分析。

韩道中有个亲弟弟，按书中交待，“他兄弟韩二， 名二捣鬼，是个耍钱的捣子，在外边另住。旧与这妇人有奸，赶韩道国不在家，铺中上宿，他便时常走来与妇人吃酒，到晚夕刮涎就不去了。”这又是一出“叔嫂爱情剧”，但与武二郎、潘金莲的剧情不同，这次上演的是完完整整的结局还算圆满的喜剧。

“不想街坊有几个浮浪子弟，见妇人搽脂抹粉，打扮的乔模乔样，常在门首站立睃人，人略斗他斗儿，又臭又硬，就张致骂人。因此街坊这些小伙子儿，心中有几分不愤，暗暗三两成群，背地讲论，看他背地与什么人有首尾。那消半个月，打听出与他小叔韩二这件事来。 原来韩道国这间屋门面三间，房里两边都是邻舍，后门逆水塘。这伙人，单看韩二进去，或夜晚扒在墙上看觑，或白日里暗使小猴子在后塘推道捉蛾儿，单等捉奸。不想那日二捣鬼打听他哥不在，大白日装酒和妇人吃，醉了，倒插了门，在房里干事。不防众人睃见踪迹，小猴子扒过来，把后门开了，众人一齐进去，掇开房门。 韩二夺门就走，被一少年一拳打倒拿住。老婆还在炕上，慌穿衣不迭。一人进去， 先把裤子挝在手里，都一条绳子拴出来。须臾，围了一门首人，跟到牛皮街厢铺里，就哄动了那一条街巷。这一个来问，那一个来瞧，内中一老者见男妇二人拴做一 处，便问左右看的人：‘此是为什么事的？’旁边有多口的道：‘你老人家不知，此是小叔奸嫂子的。’那老都点了点头儿说道：‘可伤，原来小叔儿要嫂子的，到官，叔嫂通奸，两个都是绞罪。’那旁边多口的，认的他有名叫做陶扒灰，一连娶三个媳妇，都吃他扒了，因此插口说道：‘你老人家深通条律，象这小叔养嫂子的便是绞罪，若是公公养媳妇的却论什么罪？’那老者见不是话，低着头一声儿没言语走了。”

对于所谓“捉奸”十分感兴趣，是过去吾天朝传统文化之一。当然，这些热情洋溢的捉奸人只针对弱者，比如西门大官人的奸情那么多，没几个人真敢去捉。武大自不量力，在小猴子郓哥儿的怂恿下，前去捉奸，丢了一条可怜的小命不说，还连累弟弟武二发配充军，弱女沦落、老婆嫁入西门大宅成了真正的淫妇的悲哀结局。这一切，可都是捉奸惹的祸。

“不想街坊有几个浮浪子弟，见妇人搽脂抹粉，打扮乔模乔样，常在门首站立睃人；人略斗他斗儿，又臭又硬，就张致骂人。因此街坊这些小伙子儿，心中有几分不愤……这伙人，单看韩二进去，或夜晚扒在墙上看觑，或白日里暗使小猴子在后塘推道捉蛾儿，单等捉奸。”

在词话本里，捉奸的小猴子前面，还多了“还倩老妪洒堂”这一句，这就是说这场捉奸行动参与人众多、而且代表性极广。从打扫卫生的老太婆到不太懂事的小孩子，都参与了全民捉奸大行动。让一切污七八糟的人和事都无处可躲，何况王六儿和韩二这样的愚笨而不知进退的狗男女？

然而，读者们却一定能看得很明白了，这批子弟是因为自己捞不到通奸机会才热衷于捉奸的。

从现代法律观念上看，这次捉奸行动，就是一次典型的群体流氓行径。放在现代法治世界，这群人污辱拘禁他人，是要被拘留的。还有那些捉奸之人、为捉奸行为点赞的人，那个老者，包括那个讽刺老者的多嘴的汉子，他们并不比韩二、王六儿品德更高尚，甚至可能比他们更低劣。

现在我们要说的是知道了王六儿和自己弟弟有奸情后，哥哥韩道国为何不去捉奸，反而求东家西门大官人开恩放了自己的婆娘和弟弟？

“话说韩道国走到家门首打听，见浑家和兄弟韩二拴在铺中去了，急急走到铺子内，和来保计议。来保说：‘你还早央应二叔来，对当家的说了，拿个帖儿对县中李老爹一说，不论多大事情都了了。’这韩道国竟到应怕爵家。他娘子儿使丫头出来回：‘没人在家，不知往那里去了。只怕在西门大老爹家。’韩道国道：‘没在他宅里。’问应宝，也跟出去了。韩道国慌了，往勾栏院里抓寻。原来伯爵被湖州何蛮子的兄弟何二蛮子──号叫何两峰，请在四条巷内何金蝉儿家吃酒。被韩道国抓着了，请出来。伯爵吃的脸红红的，帽檐上插着剔牙杖儿。韩道国唱了喏，拉到僻静处，如此这般告他说。伯爵道：‘既有此事，我少不得陪你去。’于是辞了何两峰，与道国先同到家，问了端的。道国央及道：‘此事明日只怕要解到县里去， 只望二叔往大官府宅里说说，讨个帖儿，转与李老爹，求他只不教你侄妇见官。事毕重谢二叔。’说着跪在地下。”

只要想想猥琐如武大郎听说老婆偷了人，都不顾前后的跑去捉现行。而现在明明知道自己老婆和弟弟成了事实，为何他还急慌忙求爹爹告奶奶前去捞人，不惜跪倒在一个帮闲脚下呢？

张竹坡对此，只说是韩道国纵容王六儿奸情，“王六儿与二捣鬼奸情，乃去道国纵之，细观方知作者之阳秋。盖王六儿打扮作倚门妆，引惹游蜂，一也；叔嫂不同席，古礼也，道国有弟而不间，二也；自己浮夸，不守本分，以致妻与弟得以容其奸，三也、败露后，不能出之于王屠家，且百计全之，四也。此所以作者不罪王六儿与二捣鬼，而大书韩道国纵妇争风。谁知稗官家无阳秋也。”至于作者是怎么皮里阳秋，为何要皮里阳秋，张先生对此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在此，要理解韩道国这一行为，还是和武大一家对比着来看，似能理解笑笑生这样着笔的深意。

田晓菲女史曾指出这一点，她认为“韩道国兄弟与王六儿，俨然与武大兄弟与金莲（也称潘六儿）形成平行对比之势。韩家与武家互为镜像，互为映照，是此书极得意之处。”

如果武大和韩道国一样，那么潘六儿也不会那样讨厌他，至少还有些许夫妻情，当也不会同意西门庆害死武大（武大之死，西门庆实为最轻之罪犯。）；如果韩二像武二，即使王六儿如潘六儿那么淫荡，当不会有叔嫂通奸之事发生。退一步说，武二如能像韩二那样，潘金莲当是另一个不同的结局了吧？

现在的问题是，潘六儿害死武大，和西门庆先奸后嫁，她得到了报应；王六儿和韩二也是先有奸情，结局是韩大死后，两人结婚，又继承了何官人的家产，反而得到了善终。不是说天道轮回吗？不是有人说《金瓶梅》表现的因果报应吗？这一家怎么没有报应呢？

武大一家的结局和韩大一家的结局，还要归之于《金瓶梅》的那个主题，这是一部慈悲之书，而不是一部纯粹的因果报应之书。相似的两家不同的结局，在其中起决定作用的，不是天道，而是人物性格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