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我死的那天，爸妈在陪妹妹吃饭，还在骂我是白眼狼。

番外篇：迟到的月光

1

又是一年秋深。江念初推开老宅尘封的书房门时，带起一片细小的尘埃，在午后的斜阳里飞舞。母亲搬去南方小城后，这栋承载了太多沉重过往的房子就彻底沉寂下来，只偶尔由她回来整理。今天，是姐姐江羡好离开的第七个忌日。

客厅的佛龛前，母亲罕见地沉默着，没有像往年一样絮叨姐姐生前的“懂事”或“可惜”，只是长久地望着那张嵌在相框里、笑容有些拘谨的少女证件照。江念初看着母亲微微佝偻的背影，心头莫名一窒，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弥漫开来。父亲入狱后，家里的天仿佛塌了一半，而姐姐的死，是压垮另一半的最后一根稻草。母亲变得异常沉默，对她却越发小心翼翼，近乎讨好，这种补偿式的温柔，时常让江念初感到窒息。

为了避开这令人不安的寂静，她借口整理旧物躲进了书房。角落里，一个蒙尘的硬纸箱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记得，这是姐姐去世后，母亲从出租屋带回来的遗物之一，当时母亲哭晕过去，箱子便被草草塞进了这里，再未打开。

江念初迟疑片刻，还是拂去灰尘，打开了箱子。里面东西很少：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一个边缘磨损的笔记本，几本旧书，还有一个封皮是淡紫色的日记本。日记本的封面一角，贴着一枚小小的、已经干枯褪色的银杏叶书签。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那枚书签。记忆里某个模糊的画面闪现：小学时，姐姐似乎曾在校门口捡起过这样一片金黄的叶子，当时自己还嘲笑她捡垃圾。姐姐只是笑笑，没说话。

鬼使神差地，她翻开了日记本。娟秀却带着一丝压抑的笔迹映入眼帘。

2

“10月15日，晴。脖子痛得像要断掉，腰也直不起来。跟妈说，她只当我是偷懒。我不敢再说，怕爸听见了又要骂我‘装相’、‘废物’。如果连痛都不敢喊，是不是活着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江念初的心猛地一沉，呼吸变得困难。她快速翻动，那些褪色的字迹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12月3日，阴冷。今天发工资了，两万三！我是销冠！兴冲冲打电话回家，想告诉爸。电话接通，我刚喊了声‘爸’，他就打断：‘又有什么事？忙着呢！’后面妹妹的笑声好清晰……算了，他大概又会说我瞎猫碰上死耗子。钱打回去了，希望妈能买点好吃的。” 她想起那次，姐姐确实打了钱，爸爸接电话时很不耐烦，而她当时正缠着爸爸要看新买的玩具。

“3月8日，大风。妈说羡慕隔壁李阿姨的女儿嫁得好。我说我会努力赚钱，让你们过好日子。妈叹了口气：‘你？一个做销售的，能有什么大出息。早点找个踏实人嫁了是正经。’ 心口像被捅了一刀。在他们眼里，我永远不够格，永远不值得期待吗？”

字字句句，像冰冷的针，扎进江念初的眼底，刺进她的心里。她从未想过，那个总是沉默寡言、被父母和自己习惯性轻视的姐姐，内心竟藏着如此汹涌的绝望和无助。那些她曾无意间附和父母对姐姐的嘲讽，那些她视为理所当然的父母的偏爱，此刻都化作了沉重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她的良知上。

她颤抖着翻到最后几页。日期停留在姐姐猝死前一周。

“身体像灌了铅，加班到凌晨三点，胃又开始绞痛。桌上放着给爸买的生日礼物，一块他一直想要的手表。希望这次，他能对我笑一笑……哪怕只是一下。”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像是后来补上的：“如果所有的苦难都经历过后，你们可以爱我一点吗？”

“啪嗒。” 一滴滚烫的泪水落在泛黄的纸页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江念初慌忙用手去擦，却越擦越模糊。她紧紧捂住嘴，压抑的呜咽还是从指缝里漏了出来。原来，那通未接的电话，那个被父亲怒斥“装死”的时刻，姐姐正在冰冷的出租屋里，孤独地走向生命的终点。而她，那个被全家捧在手心的“二宝”，在温暖的生日宴上，曾用那样轻蔑的语气评价姐姐的“自私”。

巨大的愧疚和迟来的悲伤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终于明白，姐姐不是“害人精”，她只是这个扭曲家庭里最沉默、最不被看见的牺牲品。

3

深秋的墓园肃穆而寂静。江念初抱着一束洁白的雏菊，独自站在姐姐的墓碑前。冰凉的墓碑上，照片里的姐姐依旧年轻，眼神里带着一丝她过去从未读懂、如今却痛彻心扉的怯懦与渴望。

她蹲下身，将雏菊轻轻放下，手指抚过碑上冰凉的名字——江羡好。

“姐……” 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晚风穿过松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她拿出那本淡紫色的日记本，翻到贴着银杏叶书签的那一页。

“我看了你的日记全部。” 她低声说着，像是在对墓碑倾诉，又像是在对自己忏悔，“我以前太傻了，太坏了。爸妈说你不争气，我就跟着说；他们说你自私，我也信了。我享受着他们所有的好，却从来没想过，你承受着什么。更没想过，那些话，那些眼神，会像刀子一样扎在你身上。”

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石阶上。

“你说，‘如果所有的苦难都经历过后，你们可以爱我一点吗？’……” 江念初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姐，太迟了，我知道得太迟了，对不起，我们欠你的爱，这辈子都还不上了。”

她想起日记里姐姐提到被同学欺负时父亲的苛责，想起自己发烧时父母的紧张呵护与姐姐胃痛时父亲的冷漠谩骂形成的残酷对比，想起葬礼上父母迟来的哀嚎和那些粉饰太平的“夸赞”巨大的悲哀和无力感攥紧了她的心脏。

“爸他做了傻事，再也回不来了。妈带着我，过得很小心。她不敢提你，也不敢提爸。可我知道，她心里有个洞，填不满。” 江念初抹了把脸，深吸了一口气，“我以前怨过你，觉得是你让家里变成这样。现在我知道了，错的不是你，从来都不是！是这个家，是爸妈，还有我，是我们把你推得那么远，推到了再也回不来的地方。”

她将日记本摊开，放在雏菊花束旁。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泛黄的纸页上，照亮了那枚小小的银杏叶书签，也照亮了那句无声的诘问——“可以爱我一点吗？”。

“姐，” 江念初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坚定，“我没办法替爸妈说什么，也没办法改变过去。但我答应你，我会记住你，记住你受过的苦，记住你有多好。我会努力活得好一点，活得像个人样。我会学着去看见别人，去爱人，也学着原谅自己。”

她站起身，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月光下姐姐沉静的面容。

“你的日记，我带走了。你的话，我记在心里了。” 她轻声说，“晚安，姐姐。”

月光温柔地笼罩着墓碑和那束小小的雏菊。一阵微风拂过，日记本的纸页轻轻翻动，停留在最后一页空白处。那里，似乎有一行极淡极淡的铅笔字，几乎与纸色融为一体，写着：

“妹妹是无辜的，希望她永远被善待。”

江念初没有看见。她转身，一步一步，踏着清冷的月光离开了墓园。背影单薄却挺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背负起了新的东西。月光在她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与墓碑的影子静静相依。

（全文完）